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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忠浩先生:琐忆南师二三事

时间:2015-03-25  来源:点灯的人:南怀瑾先生纪念集  作者:杜忠浩

 

作者:杜忠诰 先生

一、因推销《论语别裁》与南师结缘

我和南老师相识,已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其实,我知道有南怀瑾其人,还要更早些。犹记在一九六九年秋间,我从台中师专毕业后不久,正应召服役军中。偶于报上读到正在连载的南师演讲记录稿《论语别裁》,文中那种深入浅出、异趣横生、圆融通透的讲解方式,深深震撼了我。《论语》书中看似教条式的格言,顿然变成日用之间举手投足都可用得着的生命智慧,只觉得天地间怎么会有这么高明的人物?

一九七六年九月,我担任小学教师五年服务期满,保送进入台师大国文系二年级就读。当时南师原本在《青年战士报》连载的《论语别裁》正好结集成书发行,我利用邮政划拨预约了一套。书一到手,便如饥似渴地投闲捧读。想当初,每天一小碟一小碟似的限量品尝,已甚感动,一旦得缘整盘地放题阅读,其欢畅痛快之情,自不待言。

几天后,我利用班会时间,向导师请求给我十分钟时间,准备向同学们分享一本绝妙好书。导师欣然同意。于是我将《论语别裁》上下两册分头传阅,各夹一张空白纸以备登计。没想到班上三十七人,竟然登记了三十八套。经与出版社联系,时任人文世界杂志社(即老古出版社前身)经理的古国治兄奉命出面与我接洽,并慷慨地给我们打了折扣。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我决定扩大向日夜间部同学大力推介。反应之热烈出人意料,甚至几度被书商盯上,试图以厚利诱我代为卖书。短短半个月时间,就推销了三百四十几套,据说也曾令出版社同仁们忙乱了好一阵子。

后来,国治兄前来结清尾款时,南老师托他带了两件礼物送我,一件是《南师怀瑾近作诗词拾零》;另一件是略带浅蓝色极华贵的西装布料一套(这料子,我先前已婉拒过两次)。前者我欣然接受,后者以实在用不着而固辞不受。国治兄看我意甚坚决,乃不相强(尽管如此,事隔二十余年,南师由美国移居香港时,仍将此布料以谢我代为书写南氏先祖南昱先生行状碑文送至我家),还邀我去玩。他转述南师的话说:“此人能在短短半个多月之内,独力销出三四百部,必极有才干,又极富号召力。”说很想看看我。

其实,真正的号召力是能将儒家孔门的悦乐精神诠释得如此活灵活现的这部书啊!书写得好,大家又都有此需要,才容易引起共鸣。要说“号召力”,那真正有号召力的,是这部书的作者南先生啊!就因为他写的书撼动了我的心弦,才让我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地帮着去推销。就如同有人吃过某种佳肴异味,不忍独享,忍不住想跟大家分享的一点心意罢了!我对南先生心仪已久,正苦于识荆无门,既有机会还真想前去拜见请益呢!

一九七七年二月六日,期末考试结束,我依约在午前十一点准时到达信义路的杂志社办公处。南师把该社同仁(多半是他的学生)逐一介绍给我认识,很快大家便都打成了一片,气氛至为融洽。我看大伙儿都称南先生为“南老师”,我也自然改口跟着大家称“南老师”了。我们天南地北谈得不少,我问南老师:“好久以来就想研读佛书,可有一本较为精要的佛经推荐给我?”南师一面回说有,一面转头吩咐国治兄到书房拿出一本原文的《楞严经》来,并用钢笔在封面写下“自从一读《楞严》后,不看人间糟粕书”两行字,令我印象深刻。吃过午饭,临别前,南老师还送给我不少书,包括他老人家已出版的整套著作(手头已有的不拿),及《法苑珠林》、《渊鉴类函》两套私人藏书,真是喜出望外。我既是个爱书人,以个人当时的条件,又实在买不起这么多好书,自然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了,因而满载而归,害我回来还得搭计程车呢!其中如《禅海蠡测》、《习禅录影》、《楞严经》、《楞严大义今释》、《楞伽大义今释》等书,都是谈论佛法的专门书。这既是我与南老师的初次会面,也是我正式接触佛经之始,对于我个人后来的学术研究方向与艺术创作之开展,具有转捩性的影响。

 

二、悲欣交集认路头

一九九八年三月,我为南老师的新着《大学微言》打字稿进行最后校对。对于南老师将旧说《大学》“三纲八目”改为“四纲、七证、八目”中的四纲部分,义有未安,以为有待商榷,因而前后修书两通,申述鄙意。隔了不久,南师回复了一封亲笔传真函:

先后两专函质疑大学四纲之说,足见治学甚勤,用志专凝,殊为可喜可嘉。惜见地未臻上乘,故于中国文化整体之说,未达上地。此事一言可尽,但亦一言难尽。如因此南来而面言其详,或当可释于怀也。

我心知南师好意,自己也觉得久违师教,茅塞已深,有必要去让老师用他那超高倍数的照妖镜照一照,以便对治改进,于是就摒挡琐务,准备到香港去了。南师得悉我决定赴港的来回日程,隔天便差人送来两张往返机票,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内心着实感动不已。

到港当晚,在大伙儿用餐时,老师还半开玩笑地说:“忠诰这回来香港,是来跟我吵架的。”到了第三天午后,老师唤我到他的办公室去,单独与我面谈。南师却说他知道我修行不得力,故特地藉着这个机会,“骗”我到香港来玩玩。“什么问题不问题,都是妄念,都是次要的。修行上路了,一切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回到台北以后,在一个偶然的机缘里,见到南师昔日用毛笔所书清朝诗人吴梅村的一首诗:“饱食终何用,难全不朽名。秦灰遭鼠盗,鲁壁窜鲰生。刀笔偏无害,神仙岂易成?故留残缺处,付与竖儒争。”一时恍然若失,方知南师所说“一言可尽,但亦一言难尽”的真正意指。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且说老师那天,还传授给我一个修行法门。要我两眼向前平视,不要用力,向前盯着一个目标,把眼神向后回收,就这样张着眼睛像木鸡般地看着前面。并要我有问题就问,如果没有问题就这么坐下去。我记得当时只问了一个问题:“这跟庄子所说‘以神遇,不以目视’,是不是一样?”南师答说:“差不多!接近。”我一直误以为,“盯着”就是盯住一个东西,于是我也就这么“差不多”地张着眼睛坐了下去。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打坐也可以不阖上眼皮呢!

在习坐中,老师跟我谈了很多话,也给了我不少开示。当南师说道:“趁我还在,可以为你带带路。我走了,谁带你路啊!”我宛如迷途知返的羔羊,顿时泪如雨下,悲怆不已。嗣后,也着实依法用了一大段工夫。由于定慧力之不足,当时自认为没有什么问题,没能多问。然而,插头似乎插得不太准确,再加上日常俗务的牵缠,以致渐渐走失,工夫又无甚长进了。

二○○二年四月中旬,我赴香港参加海峡两岸四地书画篆刻的八人联展开幕,主要还是想利用这个机会,针对春节期间上山禅修时衍生的身心问题,向南师叩问请益。老师听完我报告中的引述,发现他教给我的“看光法”被我误解了,狠狠地数落了我一顿:“我上次告诉你的,你什么要点都没有抓到,白跑一趟。总的问题,在你不懂佛学。”要我重新来过,他老人家则不厌其烦地重新现场指导。

老师为了破除我对于“双盘打坐比较有效”的执着,还刻意要我把原本双盘坐着的两腿松开,就以小腿与大腿垂直的姿势,两眼向前平视地正襟危坐在沙发前沿上。

“意识要忘掉,看的注意力拿掉,也不管眼睛了。眼珠不动,眼皮慢慢闭拢起来,眼珠还是前面,难就是眼珠子不是盯着前面。眼皮慢慢闭拢,自然一片光明中嘛!是不是?是,你不答覆我。不是,再问。这一回再不要搞错了。自然一片光明中,看的观念拿掉,注意力拿掉!眼珠子还是盯住的!对不对?这个时候轻松吧!不对,你问喔!放开!不要守在头里头,没有眼睛嘛!连身体也没有。无眼、耳、鼻、舌、身、意,一切都没有,注意力也没有。你就利用这个物理世界自然光跟自己合一,身心内外,一片光明,就完了嘛!也没有身体感觉,也不要理。当时告诉你这个吔!没有眼睛,眼珠子还是对住前面,最后忘了眼珠子。眼不要注意去看,自然在一片光中。如果夜里,黑色黑光,白色白光,光色变化,都是境界,不理,你自然与虚空合一了嘛!这是有相的虚空喔!先跟有相的虚空合一。这一下你轻松愉快吧!比什么都好。什么气脉?什么拙火?那些狗屁话,一概不理,都在其中了!不一定盘腿。你这样一定,三天五天,几个钟头,你身心整个的起大变化,不要管他好不好,那就好得不得了了。”

“好!你信得过,你明天走,认确实一点。不然你回去又变了,不骂你又不行了,又变出来,又走冤枉路了!什么准提法,一切最后圆满次第都证入了!所有来的问题,要问的,都是妄念,都丢掉就好了。这个时候,管他咒不咒,佛不佛呢!”

“再来,你刚才动(念)了一下,不行了!重新张开,不要慌!等于利用眼球为插头,定住。不看。注意力拿掉,把眼识这个习气拿掉,然后证入一片自然光中,就好了。你就这么定下去。就这样,话也不要跟你多讲了。忘掉,身体忘掉,连脑袋也忘掉,眼睛也忘掉。都丢,念头更要丢,丢得越彻底,丢得──哎呀!也没有什么‘彻底’,都是形容词。都丢完了嘛!禅宗说‘放下’,放下就是丢嘛!”

“这不是定吗?盘个什么屁的腿啊?连眼睛、头脑都不要了,还管什么样的腿?”

“你跟虚空合一,跟光明合一。我就是我,我就是光。连基督教你翻开《新约全书》都说:‘神就是光,光就是神。’连他都懂,你们学佛的反而不懂。放开!愈大愈好。也没有故意去作什么大小的分别,这个言语的方便的话,不能听。像我的书也不能看,连我的语言也不要听。到了这个时候,一切皆空,还听个屁啊!”

“还要放!无我了嘛。无人相,无我相,不是理论。只是一放,你就到了。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就完了。过去心不可得,一个念头来,过去了嘛!未来心不可得,念头没有起,当然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当下就空了,听过了就完了嘛!就好了嘛!好了,不给你多讲了。费力气!你再拿不到,你就完蛋了。”

“还有一点吩咐你,什么‘吸一口气,闭住’,那是笨办法,不对的。出世法是什么?你碰到那个不对的,呼一口气,鼻子呼出来了,切断了,不呼也不吸,那个是对的。你看!现在我跟你讲,你在境界中,不呼也不吸,这个是对的。不是吸进来,不对的,有呼吸就不对了。念头动了,呼吸就动;念头不动,呼吸也不动。”

正在这身心与虚空光明合而为一的当儿,忽然感到悲欣交集,眼泪不自觉地滑滚了下来。这时候,老师又说:

“吔!这下你又被悲感困住了!丢掉!看光去。不是看,体会光去。悲感怎么来的呢?有人问过佛陀,有些人明白了,大哭,有些大笑。佛说那些堕落短的菩萨,过去修行,已经知道了,现在迷住了,堕落了。一下子明白了,会大哭。为什么?觉得我怎么那么笨啊!把自己的东西丢掉。那堕落久了的菩萨,明白了,哈哈大笑。这些都是情绪。《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节,要节制,要把它停掉。‘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跟虚空合一。《中庸》都讲了,就那么简单,比佛法还要明白。懂了佛法,儒家这才懂了。现在我背《中庸》给你听,你懂了吧!懂了就信得过。一信就拉倒,一路下去了。”

“现在你体会一下,放空!念空了,呼吸也不动,这个是对的。呼吸是生灭法,有来有去都不是。不要努力在看光!名称叫看光,不是去看。不要分别去看了。眉毛展开,笑!嘿──,假笑,慢慢真笑了,弥勒菩萨都在笑中。搞清楚了吧!再不要迷途了。”

“准提法是修功德,修福德资粮,你可以念,可以修。你多去看看我们老古印的《参学旨要》这本书,有刘洙源的《佛法要领》、《禅修法要》、《永嘉证道歌》、《永嘉禅宗集》,你走这条路是正路。你这个年龄,把老古出版的《参学旨要》好好抱到。把刘洙源初步的可以丢开了,你也可以看,一时就证入了。这样懂了没有?费了我很多的口舌。不过,也是空的。嘿 ──,都没有事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它来空你的,不是你去空它的。”

“生灭法一切无常,能够知道的这个,不在身体内,也不在外面、中间。这个没有变动,你年轻知道,也是这个;现在老了知道,也是这个。没有写字以前是这个,写字以后也是这个。”

老师就这样不惜苦口婆心,开示了这么多,这么详尽。晚饭后,我终于带着得无所得的行囊,拜别南老师,回到台北。我告诉自己,若再因循放逸,简直对不起天地鬼神了!所谓“枯木崖前岔路多,行人到此尽蹉跎”,老师的这些话,固然是针对我个人的修行问题而发,但那天同堂听讲的,除了宏忍师以外,还有其他很多人。如今我不避繁冗,将南师的殷切开示摘要写实记出,希望有缘读到此文的朋友们,也能同沾法益。

 

三、关于《汉字沿革之研究》出版前后

二○○六年,我应邀撰写《从情、法、理的角度看两岸简、繁体字》论文一篇,参加中华书道学会举办的“文字与书法”学术研讨会。此文系针对两岸目前使用的两套汉字系统进行学术的评析,后蒙南师垂青,以为论点新颖且典实有据,决定由老古出版社代为印行。稍后,复得中华文化总会刘兆玄会长亲睐而惠予补助,俾作进一步深入研究。卒由原本不到一万八千字的论文增广为三万多字,且适度加入部分图表以为举证。

这本小书之撰写动机单纯,是有感于大陆简化字施行逾半个世纪以来,已然造成年轻一代普遍不认识正统汉字,阅读古文献困难重重,浮现华夏传统文化断裂的危机,势非予以正视并尽速谋求补救不可。正当文稿交付打字排版之际,又想到南师一生从事诸多文教志业,几乎都是为了弘传中华文化而努力,倘能以南师之德望,在此小书前面说几句话,则不仅拙着光价为之倍增,也势必更能引起大陆学界及各方之关注,可望及早深思并共谋改弦更张的策略。考虑到此事攸关华族文化慧命的存亡与续绝,因而得寸进尺,特别致函刘雨虹老师,请她能乘便从旁代为禀明此意。南师为了中华文化着想,果然俯允所请,令我受宠若惊。

当刘老师奉南师交代将写成的序文传真给我看时,我却不甚满意。原因是我本来希望南师能针对汉字与中华文化的关系说几句话,但序文中泰半文字却都在说明我俩相识的过程,以及他老人家对我的观感,不无替我吹嘘之嫌,这令我深感不安。尽管其中也暗寓对我“为学日益”的治学功夫已见精诚,而“为道日损”的修养功夫则尚须加劲的鞭策,但整篇序文真正扣紧正题的只有末段最后几行而已,有违笔者当时恳求赐序之本衷。刘老师听我这么一说,方才告诉我说,南师为求妥帖,写此短文,前后还曾三易其稿。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唯南师在序文中所说,拙着“实为维护保全中国传统文化,寓风雅兴颂之谏议”,却是合乎实情的;至于称笔者为“今之书侠”,亦自觉贴切而乐于接受。

此书依据汉字自身发展规律与实用功能,分别从“情”(实用层面)、“法”(规范层面)、“理”(学术层面)三个视角,就目前海峡两岸行用的《简化字总表》与《常用国字标准字体表》两套汉字系统所突显的利弊得失,列举具体事例,试行析评;并针对当前两岸“书不同文”的棘手困境,提出了可望有效化解的方案刍议。

二○一一年七月,此书出炉后,南师还特地买了三百本放置太湖大学堂,随缘赠送各方来访的关怀文化教育人士,这一切,归结虽说仍是为了护持中华文化,但对于作者我而言,南师这些举动又何尝没有“逢人说项斯”的惠爱之情谊在内呢?此书本拟依论文原题命名“从情、法、理的角度看两岸简、繁体字”,南师考虑到书题出现“两岸”二字,或恐引发文化议题以外的无谓误解,建议改名《汉字沿革之研究》。乍闻以为似欠贴切,因为这本小册子是讨论目前两岸的两套用字问题,并非专论字形演化的一般文字学书。继而谛审一想,其实也极为切当:同是汉字,台湾的《标准字体》正式传承自夏、商、周、秦、汉以来的正统字,是“沿”;而大陆的《简化字》经过强大的政治力介入之改造,是“革”。乃不得不佩服南师处处圆融无碍的妙慧。二 ○一二年夏间,第一版四刷在台湾发行前夕,考虑到很难单凭《汉字沿革之研究》的书题而推知书中的实际内容,为求书名与实际能更加显豁,特向南师请示,可否在今书名之旁别加原名以作为副题,也蒙获南师赞同俯允。

 

四、扶持世教,犹龙难识的南老师

李石曾题赠南老师一联云:“经纶三大教,出入百家言,纵横十万里,上下五千年。”南老师一生志道行义,悲智双运。尽管聪明绝顶,却能精勤不懈,几乎没有一日不读书,宛似要把整个传统中华文化一口吞尽,涉猎之广、之深,岂仅融贯儒释道三家而已?却又无时不以天下苍生为念,一心以弘扬并传行中华文化慧命为归趋。常以无量方便,饶益众生,孰开人宝不敬承。处处导人向善,随缘教化,执持正法,兼摄十方。虽为白衣,奉持沙门清净梵行。

南老师自题《狂言十二辞》:

以亦仙亦佛之才   处半鬼半人之世

治不古不今之学   当谈玄实用之间

具侠义宿儒之行   入无赖学者之林

挟王霸纵横之术   居乞士隐沦之位

誉之则尊如菩萨   毁之则贬为蟊贼

书空咄咄悲人我   弭劫无方唤耐何

以我三十余年追陪南师之侧观察,以及读其诗文讲辞所得看来,这十二条宛同自书白描的“狂辞”,堪称如实语者。试想,面对这样一位“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的传奇人物,实际跟他有所交接者本就不多,一般学人即便先能耐下性子将南怀瑾先生全集大略读过,若缺乏将此身心收摄调和,在禅定工夫上实地履践一番,仅凭识情浮想,则任呼牛呼马,恐多不免掉落扣盘扪烛的巢臼!咀嚼古奥经典而后哺养普罗众生,以助安身立命,凡闻其法音者,无不蒙受教益。昔汪道涵曾云:“南先生最伟大的贡献,是把古代贵族才会拥有的学问智慧,推广弘扬,让一般百姓都能分享。”堪称知言之论。

人间学问,大抵不外思辨议论与德慧实践两途,前者重在知识,属于客观的理解层面;后者重在实修,属于主观的践履层面,两者缺一,人生都不算完满。而南老师除“经纶三大教”,犹且“出入百家言”,不止留意客观的理解,更加注重身心内在修证实践,且一生服膺真理且扣紧“生命的学问”而精进不已,是真正意义的“实践的智慧学”之信受奉行者,为后生立下不磨的典范而且是雅俗共赏的。因而著书立说,每能发前人之所未发,别有鉴裁,普令读者获益。对于前来问学者,则都原原本本,如数家珍,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地为他们指出一条明路来。也难怪当年英哲李约瑟撰写《中国科学史》时,有关丹道修炼方面的某些问题,往往遍问海内外专家学者都不得其解,却都在南老师这里一一获得圆满的答覆。若说南老师是当代传统中华学术文化的集大成者,应是当之无愧的。

 

五、禅道对书艺之启示

南老师虽不止一次表示他对于毛笔书法不曾下过苦功,但其书法作品沉着,绵密虚朗,灵和洞达,体势与张三丰、白玉蟾相接近,属于仙道派风格,非人工可致。他对于文学及书画艺术,也有独到见解。一九八五年冬,南师离开台湾,迁移到华盛顿的“兰溪讲堂”居住。来年春间,我修书问候,南师在复函中说:

诗、文、书、画看似小道,然欲成为大家,颇不容易。有满清三百年宫廷之环境,方能培养一个溥儒;有后唐之江南小朝廷,方得造就一个李后主作为词人而已。人人都说李后主词好,何尝进思彼以丧失一个国家政权作成本资料,才能写出几句缠绵悱恻的好词章。倘是白屋书生,出身草泽,必须多闻多阅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交万个友,才能渐成大器者。子其勉乎哉!

这一段话,既是他老人家对于文艺创作的深刻体认,也是对我的一番殷切期勉。

个人由于早岁出身寒微,因而深自警悟非刚健难以挺然自立。可刚健惯了,性格连带影响到作品风格,在创作上常感点画用笔上鼓努之力偏多。关于这一点,在甲戌(一九九四年)、乙亥(一九九五年)年间已有强烈的自觉,并极力想要加以消融。当时因为临写了张旭名下的草书手卷拓片,深受该卷书迹绵密气脉的启示。又以曾替大陆昆曲名家张继青女士来台公演海报题字,有机会前往聆赏其婉转细腻、掩咽有度的唱腔,对于线条的品质,有了全新的感悟。一九九五年,华正书局为我出版了第四本作品集 ──《杜忠诰书艺集》,书中收录了一九八九至一九九五年前后六七年间较具代表性作品一 ○六件,除了后两年有点由拳而舞的新作外,更多的是稍早几年具有心路历程记录意义的旧作。书出后,寄了一册呈请南师指教,南师在复函中说:

大作选集甚佳。唯从今起,老弟似应放松人力手劲,体任天然,方可更上层楼,别树一帜。不然,终属凡俗之胜而已。

这及时的策勉,既契合我当时的自觉心境,更强化了我调整创作方向的动力。之后,书写时的用笔手劲,乃由原本的刚猛逐渐转而为松柔。

此外,我的行草书运笔速度偏快,也是一病。偏偏多年来还特别喜欢写狂草,笔势一放,行笔稍疾,便觉留不住笔。虽然深知其病,且常警惕自己要“减速慢行”,然而,染缘易就,习气坚固,始终就是慢不下来,常以作品中的燥气未除为恨。近年来,由于勤修准提法与禅定之故,气机发动,全身气脉起了极大的变化,原本长期虚羸的身体,随着丹田气的恢复,已逐渐转变为康强。不知不觉间,行笔速度也变慢了,点画比以前较沉着,线质似乎也更具弹性,书写时比以前欢喜自在多了。

走笔至此,愈感吾师教化之高妙无限,言语实难表达万一也。

 

——节录:《点灯的人:南怀瑾先生纪念集》之“追南师影”(南怀瑾文化2015年1月)P97-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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