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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识与中观(二十九)
---唯识与中观


原文:“若谓我用前后变易非我体者。理亦不然。用不离体应常有故。体不离用应非常故。然诸有情各有本识。一类相续任持种子。与一切法更互为因熏习力故。得有如是忆识等事。故所设难于汝有失非于我宗。若无实我谁能造业谁受果耶。所执实我既无变易。犹如虚空。如何可能造业受果。若有变易应是无常。然诸有情心心所法因缘力故。相续无断。造业受果。于理无违。我若实无。谁于生死轮回诸趣。谁复厌苦求趣涅槃。所执实我既无生灭。如何可说生死轮回。常如虚空。非苦所恼何为厌舍求趣涅槃。故彼所言常为自害。然有情类身心相续烦恼业力轮回诸趣。厌患苦故求趣涅槃。由此故知。定无实我但有诸识。无始时来前灭后生。因果相续。由妄熏习似我相现。愚者于中妄执为我。如何识外实有诸法不可得耶。外道余乘所执外法理非有故。外道所执云何非有。且数论者执我是思。受用萨埵剌阇答摩所成大等二十三法。然大等法三事合成。是实非假。现量所得。彼执非理所以者何。大等诸法多事成故。如军林等。应假非实。如何可说现量得耶。

又大等法若是实有。应如本事非三合成。萨埵等三即大等故。应如大等。亦三合成。转变非常为例亦尔。又三本事各多功能。体亦应多。能体一故。三体既遍。一处变时余亦应尔。体无别故。”

 

……是这个道理。是讲体,我的体,他说非空即有。

“若谓我用,前后变易,非我体者,理亦不然。”假使说,你答复、你所辩论的这个问题错了。他说我讲的我存在,这是这个体、本体上理论的形而上道的存在;你现在所讲的辩论的理由是现象界作用的关系。所以你这个论辩不通。这好像是我们到了立法院,议会里两派那个辩论哦,两个人捶起台子来,你一句我一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各的(理),他现在在辩论。那么,第二个理由就来了:

“若谓我用前后变易非我体者”,你认为这是讲的作用,这个心理的作用,前、后,昨天、今天,去年、今年、明年,这个是不同的话,“前后变易”,这个就不是我体起用的话;“理亦不然”,道理不成立,理由不成立。为什么呢?现在如果我们用白话,应该加一句了:为什么呢?

他说:“用不离体,应常有故。”这个用,不离体嘛。譬如这一杯茶,茶是它的作用,水是它的体。这个水泡茶变成茶,也可以泡酒变成酒、泡药变成药,茶也好、酒也好、药也好,那是它的用,它的体是水哦;所以“用不离体,应常有故”,水性常在啊。这是比方。

“体不离用,应非常故。”但是这个体呢,体在哪里?体看不见摸不着啊;它在作用当中才了解那个体。譬如我们现在看的电灯光,我们是在看光的作用;光的“能”看不见的。因为光波的放射出来,所以我们才看见:哦,这个叫做光。其实光的能不是这个样子。我们看到的亮光不是光的那个能的本相。不要认为我们看到亮光就已经看到光了,错了的。尤其今天,学过一点点、一个如果好好念过初中物理科学的人也会懂的。就怕你们在初中的物理啊,吃那个鸭蛋教打零分的,那当然不大懂。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嘛。“体不离用,应非常故。”他说是这个道理。

“然诸有情各有本识,一类相续任持种子,与一切法更互为因。熏习力故,得有如是忆识等事。故所设难,于汝有失,非于我宗。”

他说:但是你讲的理由,你认为的确另外有一个我的存在,也通,他说也对,怎么对呢?因为一切有情众生各有本识,单独每一个都是心意识起的作用;起了这个作用以后,一用就不会停止。等于我们的机械开关、这个电的开关,这个开关开起来,它不会停的,而且越转越快。除非我们自己去把这个开关闭掉。现在拿机械道理你就懂得修行了。所以我们这个生命开关开开,自己无始以来开开,它永远在转;在转的中间你说是要想回到空的本位,回不去啊!所以修道你要求谁的方法?只有自己来。自己把原来那个地方开关一关掉,它就停掉了,不轮回、不转动了。轮回就在转动;不转动就回到那个本位去了嘛。

但是你要注意啊,现在我们修道,等于说自己当年的开关在哪里开我们摸不到了,这个开关在哪里不知道。所以三大阿僧祇劫慢慢修吧!打坐也好、拜经也好,你去摸吧!有一天你摸到了,“啊哈!在这里!”叫做见道。见道(是)你把开关“咚”一关——空了,见道了。

但是你开关关掉,那个机器转了几千万亿年,我们也不晓得转了多少生啊,像电风扇一样,虽然把它停了,那个电风扇由快转到慢,慢,还在那里慢慢转。所以见道以后修道。等它慢慢转慢慢转,到最后,“咔哒!”那叫做顿悟。没有了,停掉了。懂了吧?修道就是那么修。不相信,你去买一个开关:我在修道!天天“咔哒、咔哒……”那就成功了。(一笑)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啊,一切有情一动了以后,“各有本识,一类相续。”他自己的这一个力量,自己就旋转,连续不断地旋转;一连续不断呢,自己的所作所为变成种子生出现行了。过去的善种子、恶种子,我们一念之间有善有恶,有时候不善不恶,掺插得很厉害啊!不是说你做好人专做好人,坏人专做坏人,不一定啊!这个因果中间。所以起心动念、每一个行为都是未来的因、种子。我们现在这一生,人生的遭遇、思想、情感、一切等等,是过去的种子带来的,所以叫做“任持种子”。等于刚才我们这个比方,把开关一开动,这个电风扇一转起来的时候,你不相信,电风扇一开、刚刚一开,你丢几颗种子进去,它动得快的时候,那个种子不会掉出来的,它永远在里头“咔啦咔啦……”在转,不会掉出这个转动的外面。所以我们过去的因果在我们这个思想不停的旋转里头,就是这样保持因果。

过去的种子,“任持种子,与一切法”,你的智慧,修过的、凡是过去所做过的因缘,“更互为因”,互相为因果。互相为因果这句话解释起来很复杂,过去造的因,现在所得的是果;加上现在的因,加在过去这个果里头,因中又加果;等于说我们过去造了一个面粉的因,所以现在再变成面包,我们在面包上又涂上果酱,涂果酱以后又不大好吃,加一点盐巴,又涂花生酱……变来变去,面包将来变成咸的石头了。这个此中因果是…[录音中断]

“因熏习力故”,由无始以来的熏修的习惯,因此构成了我们现在的生命,能够回忆、能够思想、能够等等;所以有感情,所以有感觉,所以有知觉,所以个人的习气、爱好各有不同。他喜欢运动,他喜欢画画,有人喜欢爬山,还有人正喜欢睡觉呢!一个劝一个,说:“哎,爬山才健康。”他说:我劝你,睡不够不行!还是同我一样多睡觉,慢慢就健康了。个人爱好不同,种性的差别。

“故所设难,于汝有失。”因此你假设的这个问题、问难,故意要难倒我的问题;“于汝有失”,对你自己的本身并不利;“非于我宗”,把我所讲的这个道理打不倒。这是论辩。

那么有问,又有人问了:“若无实我,谁能造业,谁受果耶?”

那好啊,有人举手站起来:“好,你讲无我;既然无我,就不怕因果喽!谁在造业啊?谁在受果报啊?”你看禅宗来了吧,谁在念佛啊?谁在修行啊?谁在吃饭、谁在打坐啊?对不对?既然无我。

下面是答:“所执实我,既无变易,犹如虚空,如何可能造业受果?若有变易,应是无常。然诸有情,心心所法,因缘力故,相续无断,造业受果,于理无违。”

其实啊,我们看起来这一段很简单,但真讲《成唯识论》发挥起来这一段,要好几个月,中间内涵、包含的要插的东西多得很。我只提起大家注意,不要以为说研究过了,我也读过了、听过了、懂了。结果过几天翻开,还是青蛙跳井,“不懂”。这个很注意!尤其是读书的同学们,不能说听完了下去本子一合,《成唯识论》还是《成唯识论》,你还是“我愣”,那是愣头愣脑的愣,不是这个论了,所以千万要注意!

他说,你所讲,“所执”,你所执着、坚执认为有个实我,这个实我是怎么样?那么假定认为这个生命的背后永远有个我的存在,这个“我”、你所谓认为的“我”一定不会变动;“既无变易”,假使没有变动的话,它犹如虚空一样。我们眼前这个虚空、空间,这个虚空永远不变;你这里盖了十二层楼,对它并没有光荣;你把这个十二层楼、三十层楼拆掉了,它还是原来的虚空。你把香水装满了虚空,它也不受你的香气;臭味泼上去,它也不沾染。那么你这个“实我”可以成立。

那么在虚空的话,“如何可能造业受果”呢?当然你的理论是这样看法。所以你这样看法是对的话,这个虚空的话,怎么样能够造业?谁在造业?谁在受果啊?当然没有喽。

如果说,你的这个“我”如果是永远真常存在的话,当然没有谁在造业、谁在受果,都没有了。譬如假使我们的“我”如虚空一样,你现在盖高楼,即使不盖高楼,把它拆了变平地,同“我”没有关系,那是你现象变动,“我”是存在的。

“若有变易”,你所谓认为这个实我,如果它的体不像虚空,像房子一样,今天盖起、明天拆掉,今天是新的、明天变成旧的了;那么好了,你这个“我”是无常的喽,不永恒了,不像虚空一样。他说,请问你这个“我”是哪一种?你先要把自己本身的问题——这就是因明的问题,你要论辩逻辑,你要先建立你的据点,晓得你究竟站在哪一边。那你说“我这个我啊,亦常也无常。”那你只有这样讲喽,那你要讲出一番理由来。所以佛法到了最后是智慧的成就,思辩;修证到了某一个阶段,完全是智慧的成就啊!所以劝你们好好研究经典,读书。“哎呀,读书是没有兴趣了,修道有兴趣。”这句话贸然一听很对,实际上完全是青蛙跳井——不通。所以,这是智慧之学哦!

“然诸有情”,他说我告诉你,所谓正宗大乘佛法的道理,唯识道理,所讲一切众生,“心心所法”,上面这个“心”是心的体,下面是心所,心所起的是心理的现状,法包括心理的各种现状及一切事物;“因缘力故”,缘起性空,同因缘所生;“相续无断”,所以它起用时候是缘起,它的本决定我性空,互相连续,没有间断,“相续无断”。

“造业受果,于理无违。”因此啊,它的因果循环的道理就建立在这个地方。这一段我等于说跟到文字在解释,并没有发挥,诸位自己要去研究。发挥起来停留在这一段哪,很多问题都出来了。

 

《成唯识论》卷一这一段,先提到印度方面当时,这个当时就是有佛(在世)的前一个阶段,一直到佛过世以后,甚至于到现在,它的宗教哲学、思想观念的问题。最重要,就是现在开说的,就是说佛法讲的无我这个观念。那么假设,也是事实,假设他们各派不同的意见,各个宗教不同的意见,宗教哲学里提出来问,现在就是“我”与“无我”之间的论辩,大概说了一点。

我若实无,谁于生死轮回诸趣?谁复厌苦,求趣涅槃?”这是问题,因为古代的排版就是连起来的。就是说,假定一个人论辩,就是跟佛法中的人来个对辩。他说你们是认为无我;既然无我,那换句话没有生死也没有轮回了。“诸趣”,趣向的趣,就是我们普通讲六道轮回。六道轮回是概括的观念,归纳性的讲法。实际上六道里头错综复杂,佛法又分成十二有;十二有还不止,再要分析起来,到达了几百种的分类,这个生死轮回之间。所以普通讲六道轮回是总性的归纳。现在讲,你既然是无我,无我了,还有谁来生死轮回呢?这是讲生命的旋转。

再说,现在的生命,“谁复厌苦,求趣涅槃?”那么我们不需要努力修行了,要证得道、证得涅槃干什么?本来无我嘛,无我了,我们现在这个假我,就是你们说的现在是假我,假我嘛,何必忙忙碌碌修苦行、修行干什么啊?这是一个问题。现在根据唯识学派,他所累积(列举?)佛法的经义,他答复这个问题:

所执实我既无生灭,如何可说生死轮回常如虚空,非苦所恼,何为厌舍,求趣涅槃?”那么,他说,你始终认为这个生命里头有一个,像我们现在一般所想象的有一个生命的我。譬如我们尽管大家信佛,非常相信灵魂,有一个灵魂;其实呢,灵魂这个东西有没有?这是个非常仔细、非常严重的问题。至少我们现在认为的灵魂是假想的。譬如有些人,也可以在现在生命之间,经过修持,还叫修定啊……各种方法;也有一种人,靠画符、念咒各种的方法,在自己身体静止的状态里头,感觉到有个我好像跟身体两个发生分离;看到种种的现象,发生种种的境界,以那一种境界所见所闻的、所得的,判断现在现实人世间,或者你的未来、你的前途一切事。小事有时候好像蛮对,大事是保险不灵的。这一种即使是有,有一个问题,因为我们还现在活着的,用我们活着的脑细胞,用我们的肉体所发生的现象。假定死掉了以后,脑细胞完全死亡,心脏也停止跳动,整个的身体冷却了,那个灵魂是不是如我们现在做梦,或者在某一种类似昏迷的状态之间,是不是这样?这是个大问题。所以我们盲目地加以相信,套用一句现代的话:很不科学。因为这都是脑子活着时的,心脏没有停止跳动的时候所发生的。那么所谓讲灵魂的问题,在脑子完全停止活动,心脏停止了、肉体冷却了,这个时候,就是要拿出证据来了。这个证据谁也不能拿出来。所以就是这个道理。

那么,这是我们用现在的观念加以分析;过去,他的文字所讲,同此理由。他说,所执着的实我,你认为有一个东西,叫做灵魂也好、叫做什么也好,有个真的我存在,“既无生灭,如何可说生死轮回常如虚空?”哎,那个灵魂的我永远是我的。在印度的很多学派,乃至世界上今天存在的其他的宗教哲学也是那么看法;很多,不是完全。那么,认为有一个我的存在,这个我离开肉体以后依然还是我;不过呢,对这个现实的世界脱离了关系,它的关系不像现在我们这样活动。因此他只有一句话,你所坚执认为有个实体的我,那么它是不生不灭喽?

这要注意啊,我们佛经上,尤其是念《心经》也念到“不生不灭”,那个不生不灭不是讲这个道理。

他说这一派的认为有一个我,超过了这个肉体以外,它是不生不灭的,永远存在的。那么,他说,你们的修持、哲学的理论,怎么样说在生死之间、在轮回之间,“常如虚空”,无所谓,犹虚空一样。虚空就是没有啊;你硬说有一个有,在这个生死轮回里头。不过他们的理论,印度所有的哲学宗教,有一个目标是相同的,都是非常注重修持的,都是注重打坐,由静坐修持证得。这一点呢,我们如果研究世界人类文化史、哲学史,同学们特别要注意,印度非常特殊。中国也是一样,中国不管是道家乃至后来的佛家,过去任何一家,他对于生命是要求证、要修持的,用各种方法来求证的。所以印度的宗教哲学也注重修持。因此他在这一些理论的上面讲,有一个“我”是永远存在的,不过对于世间生死轮回的过程啊,他认为也是虚空,几乎同佛所说的完全一样。注意啊!“几乎”,这个中间差别很细,其实并不一样,差别很大。

“非苦所恼”,这一句话归上面。

“何为厌舍求趣涅槃?”他说这个生死轮回本如虚空,所以生死轮回中间这个痛苦对于我(那个生命的真我)干扰不了;如果认识了真我,不受这个烦恼。所以,为什么要另外求道,跳出来?

故彼所言,常为自害。”他说这些理论所讲的,它本身矛盾很多。但是,“然有情类,身心相续,烦恼业力,轮回诸趣。厌患苦故,求趣涅槃。由此故知,定无实我。但有诸识,无始时来,前灭后生,因果相续。”我们暂把它切断到这里。

唯识学家(就是代表了法相宗,佛法的一个中心的),他说“有情类”一切众生,注意这四个字:“身心相续”。这个玄奘法师翻译的文字,所以讲到这些地方,我们看到真是顶礼膜拜!这个文字的锻炼,下笔万金,一个字等于一万块钱的价钱,不轻易多下一个字,也不少下一个字。拿中国文字古文的章法,我们很容易看过去“身心相续”这四个字;现在我们那么一提出来注意,我相信青年同学们已经懂得,会留意了。

现在我们生命存在这个身体,看到是像一个灯、油灯一样,一点,亮了,永远在那里亮。像一个蜡烛一样,一点亮了以后永远在那里亮。事实上那个油灯跟蜡烛,我们后来看到的光明不是第一下点亮的那个光明。那个光明因为不断,它把油抽上去,把发光的这个动能抽上去,一点一点放射这个光明;刹那之间,一刹那、一刹那放射这个光明。每当我们看到这一点光明,譬如这个电灯,看到亮的时侯,这个亮的作用已经消失了,放射完了;但是我们看到灯光永远是亮,它是不断地连续上来。我们这个生命,世界的物理也都是这样,不断地生灭连续上来的。暴看粗看,看到是整体。所以现在的自然科学也发展到这个程度,以真正的科学家看世间上一切的物件,都不是真实的;一分析开来,尤其拿仪器一分析了它都是幻影,都不是真的、连续的。

那么,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再进一步了解这一个句子。所以我们现在感觉到这个生命坐在这里,有感觉、有思想,两个东西在变化、在转变:有时候是生理上的感觉;有时候是心理的思想。所以身、心两种,一个圆圈一样连续不断地在转,转起来使我们迷糊了,假相,觉得有个我坐在这里。譬如修道人讲功夫吧,身上气脉动,昨天动得很好,你睡觉的时候气脉不动。昨天是昨天的事,昨天那个境界像这个亮光一样,早就放射完了,今天又是……它连续不断接上来。

“然有情类身心相续,烦恼业力轮回诸趣。”因为我们心理、生理烦恼,所以佛家的烦恼翻译得非常好,我经常提起年轻同学们注意,烦恼不是痛苦哦!“烦得很!”我们经常说:“好烦,你不要跟我俩讲!”就是烦,讲不出来的,一个道理;可是比痛苦的程度感受不同,这两个名词有界限的。所以佛经经常提到烦恼,困扰我们。譬如我们的思想,有时侯自己叫自己暂时不要想这个问题,停一停好不好?生气的时候我们也会劝自己:哎呀算了,不要生气了,我把它摆一摆多好呢!哎,你摆不了,它缠绕你,困扰你,使你恼恨,就是烦恼。烦恼这个东西是什么东西?就是一股力量。不是你停得了的。其实我们可以停得掉,因为我们理不透,修持就没有到。修持到了,明了理,这个事实证到了,烦恼很简单嘛,跟电灯的开关开电一样,要它停就停,要它开就开。但是普通人没有经过这个,理不明,智慧不够,因此他事没有到,修持功夫没有到。

所以烦恼是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呢连续地不断,佛法有个名词叫做业力。所以这个“业”字也用的好得不得了。所以我常常跟其他宗教的朋友,因为我有些神父啊、有些牧师啊,大家都是朋友,我们常常谈笑。我说其他的经典要想在中国文化中站住,必须要重新翻译,文字要重写,不然那个文学价值站不住了,除非将来白话更白话,很低落了,(会觉得)现在读的那个《圣经》已经很好了;现在年轻人从白话教育入手的,读你们那个明朝翻的土话的《圣经》,读起来已经觉得文字很美了,很了不起了。但是真跟佛学在文学方面,单一文学的比较,那差得太远。譬如说,你们翻的“人生来就有罪”,我年轻时我第一个不信。天主教、基督教到处我也去过,因为我不大承认我生来有罪:我生来好好的啊,为什么生来就有罪啊?但是碰到佛啊,我低头了,他说生来就是有业,“啊!有道理!有道理!”这个业并不一定是罪啊,有善业、有恶业、有不善不恶业,哎有道理!所以我就投降了。你说我有罪,我死也不承认!如果我本来要信你,因为你骂我有罪,我不干了!呵。这就是文字翻译的问题。我说可是你看佛法就来了这个“业”字说明得那么清楚,文字美。

但是讲了半天,我们几千年的佛法,拿现在的科学精神,业又是个什么呢?

好了,把我们问倒了,哑起来了,“业就是业!”只好这样答,“业就是业。”这是科学的立场上讲,并不满意。它是一股生命的力量;这股力量啊,包括了善、恶、不善不恶三性,所谓善、恶、无记,这样一股力量。而对于一切众生,有情、有思想的这个生命,在中文里头只能够用到这个字。所以翻译成英文翻成什么啊?哎呀,我看看难到极点。很多同学都参加了把中文的佛经翻译成英文,好多参加的同学常常遇到困难跑来跟我商量,这个“业”字……我说要命了!这真是要命啊!你拿外文的、拿自然科学的东西来,不行,它变成一个实体的东西了。所以当时有些同学们搞翻译,我主张“境界”不能翻,中文里头讲这个人有这个境界,这个“境界”你怎么翻?我说你只能够翻音,(同)梵文翻佛经当时翻过来时的办法一样,翻音,下面加注解。

中国文化,人身上有气,你说怎么翻?你翻译成空气还是翻译成氧气?还是翻译成瓦斯呢?这个很难翻啊!在外文里头的每个字实体有个定义的,所以现在流行……开始一二十年,我说你们只能翻译成“qi”,翻音,加注解。这个“qi”包括了精、气、神,也包括了呼吸的气,也包括了空气,还有包括没有呼吸、没有空气、真空地带一点空气都没有的那个能量,就叫做“qi”。你说怎么翻?你不能把气翻成能啊!又不对了。

所以呀,不同的文字,传播文化之困难。因此我经常告诉出家的同学们,要想到外国弘扬佛法,必须要先花一段时间把原文的《圣经》统统给读完,很多句子可以用的,不是不可以用。你看印度当时来的这些大师,他一定先了解了老庄、孔孟的思想,很多句子、很多东西他就拿过来就翻译得那么好。所以我们贸贸然,会讲两句半英文,认识了几个字母,就去弘扬佛法?除了我相信以外,别人不大容易相信。很难!非常难!这不是讲你们不愧疚啊,我这个话是鼓励你们青年同学们特别努力的地方,尤其弘扬佛法。因为讲到业力,带了那么多废话。

所以烦恼构成了业力,一股力量在转。如果简单地讲,业力就是一股力量,一个动力在转,很不容易停止的。因为它这个业力,自然就包括了转动,所以轮回是个转动的现象的一种翻译。并不是说城隍庙里画的那个图案,有个白的吐舌头的无常、无常鬼,有个矮的矮冬瓜一样出来两个大手在甩,那个叫做无常。就是业力,是股力量在转、转动,像轮子一样在旋转,所以叫做轮回。譬如我们人生现在就在轮回中,由昨天到今天,今天又转到明天,明天转到后天,今年到明年、后年,都在转动,每天在转。我们坐飞机到美国去,三个月以后又飞回来,就是轮回在转嘛,这个地球本来在转动。所以“烦恼业力轮回诸趣”,在各种生命的方式里头,过他一辈子的、一辈子的、一辈子的生命(诸趣),就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等于我们现在的一个人生,我们现在活着就是轮回诸趣,像你们年轻的,现在做人家儿女,这是轮回的一道;过几年结婚了做爸爸,给孩子们吵到你,要生病了,你夜里都睡不着,轮回到另一道去了——父母道,很痛苦。老了以后,老头子,给儿女都看不起,不理你——老头子、老太太道。我们现有就有,岂止六道轮回啊!当学生在学校听老师的骂;当部下看长官的脸色;做职员呢,看老板那里拿薪水;那个味道都不大好过的,都在轮回。诸趣,各种情调,各种方式都在转动。

“厌患苦故”,佛家之所以说无我之中**轮回,我们认得最清楚,现有的烦恼业力轮回造成了,所谓前生种子、过去生的种子带来变成现行,“烦恼业力轮回诸趣”;现有的现行变成未来的种子,“烦恼业力轮回诸趣”。认清楚了这个理,无我之中,自己可是被这股力量困到了,这个假我存在了,现有身体的假我。(不是讲大的哦,形而上慢一点谈,先讲形而下的。)因此我们人生讨厌,“厌”是讨厌,“患”就是躲避;生病了,生这个病、患一个什么?痛苦的毛病,所以逃避这个痛苦。痛苦实在很可怜。因此求一个无痛苦、无烦恼、自由自在、不入轮回所转动的那个无我、清净圆明的境界,因此求取证得涅槃。这是佛法的所谓我与无我之间——因为他问的,既然无我为什么要求涅槃呢?——这个道理。

“由此故知,定无实我,但有诸识,无始时来,前灭后生,因果相续。”他说,我们现在的身心讲起,非常现实了,由这个“身心相续”,这四个字刚才提了,以现实讲起;事实上还有一段呢,扩大起来,是讲无始以来,分段的生死与变易生死中,这个轮回六趣都是身心相续。那么,我们刚才就不提,为了大家用现实的境界容易体会进去,先抓住;后面这个问题一直到达形而上,等讲到唯识后面去,慢慢倒转来了解前面。现在把前面的高的理论先讲,听得我们会很茫然,研究起来会茫然。不过,先要向诸位提起注意的,“身心相续”这一段开始,还有上面的一段。因此我们再转回原文。

现在“由此”,由这个理由,“由此故知,定无实我”。现在此身存在,其中我们分析起来,身、心两个方面,这个中间没有一个东西与你们(他对于其他的学派讲),也等于说如我们一切人一样,认为有一个东西叫做我,认为有一个实际的东西叫做我,他说没有这个道理。

那么我们现在的我怎么样来的?唯识、唯心所造,唯识所变的。“但有诸识”,就是这个意识,很明显的这个意识,前五识、第七识、第八识,这是佛法唯识中的分类,把心相,所以叫法相,现状;拿现在讲就是心态,心态、心理的行为,我们套用现在科学新的心理学上的名词——变出来的,诸识所变的这个心态,心理的行为。

这是“无始时来,前灭后生”,生灭的境界。因为我们给生灭太快了,看不出它中间那一点空隙。譬如刚才讲,点起的蜡烛、开了的电灯,我们只看到亮,实际上生灭得非常快。不过,假定拿我们现在的肉眼观察电灯,我们现在都是双管的日光灯,假使这里只有一只单管的日光灯,我们看出来它的生灭现象,那个电力的闪动很厉害。日光灯虽比较省电一点,它电力闪动得很厉害,中间生灭的空隙啊,它是连着的,不过还看到它这样闪、这样生灭。因为多了,就看不出来了。所以“前灭后生”。他说我们无始时来这个生命,现在感觉到有我,是假我,“无始时来,前灭后生”,连续不断接着,实际上没有一个东西。

“因果相续”。你说没有一个东西呢?好了,有一个问题来了,你看唯识处处提到这两个字。虽然没有这个东西,好了,没有这个东西,空的嘛;空的有什么因果啊?这个现象是生灭,这样、这样,过去了就过去了,闪动的;中间看到是连续——并不连续。它的作用,在实体上的作用呢,因果存在。例如一杯水,我们喝下去了,变成血液、变成口水、变成身上的液体,水性不失,所出来的因果的作用还存在,绝对的历然不爽的。那么这个因果的作用呢,我们现在在本文里头暂时只说到这里,不讨论下去,连续讨论下去(的话)为了“因果相续”四个字要耽误很多时间了,我们宁肯留到他专讲因果那一段,再来研究,现在只就留意它。

那么跟着下文说:“由妄熏习,似我相现。”这是这一节(小节)里头的结论。所以一切,我们现在觉得有个我的存在,[录音中断]……业力熏习,连续地转动不断,我们在这个转的当中迷了方向了,也迷了中间的空隙了。等于我们到儿童乐园去玩,坐的那个转动的圈子转得太快了的时候,四面八方环境看不清楚,方向都迷掉了。可是我们如果不看外面,觉得自己坐在那里一直还没有动过呢,实际上外界动得很厉害。等于我们坐在飞机上、坐在车上,快车走的时候,看外面,只看到外面在动,马路上树啊过去了,[录音中断]……知道它生灭前后。因此啊,这个业力形成了妄想之心。妄,代表假的;把假的当成真的用,把没有的当成实有的看,所以叫它是妄,也叫做妄想。由于这个妄,这个妄不一定指想了;一切物理世界的动作也是虚幻的,也属于妄。不过我们在佛学佛经上,惯用到这个妄字下面都加一个字:妄想、妄念、妄心,偏向于心理方面。所以由于妄念熏习、妄想的熏习,像抽烟一样,像香味一样慢慢地熏练,变成一个习惯,变成一个力量,相续不断的。因此,“似我相现”,使我们感觉到现有活着好像有个我的存在。注意这个“似”,似我,似就是好像,好像有个我,存在这里。

“愚者于中妄执为我。”这个“我”我们用惯了,好像有个我存到的,因此啊,智慧不够。所谓悟道,是智慧够了、彻底了解了。智慧不够,迷了方向,没有见到这个道体,“妄执为我”,自己虚妄认为真实有个我,所以我的意见、我的见解、我的才具,你们批驳了我,那气得宁肯自杀!那么,看他容易自杀,可见他悟了道了,好像知道无我,呵!但是呢你看人会那么虚妄,他要坚执虚妄里头有个我,为了我见,真去可以牺牲生命。那么看他那么勇敢地牺牲生命的话,应该无我才对啊!可是他认为有个我,为我而牺牲。这个很滑稽的,这是矛盾的。

这是一段。我与无我之间我们就简单地把它讲过去,这些都牵扯到逻辑的问题,非常讨厌的。这个我与无我之间,他把印度当时各种思想辩别得很厉害。

现在又跟着这个问题下来:“如何识外实有诸法不可得耶?”

我们晓得,佛法一个中心的道理告诉我们:心外无法。一切物理世界、宇宙万有,乃至无限量的虚空,包括无边的太空,都是这个心(心是个代号)、这个心体所变,唯识所生;不承认另外有个物质的东西。构成了物质世界的这个能量,是心体本身功能的一种投影而已。这个投影是现代年轻人喜欢用的名词,那么过去讲就是个“影像”而已,物质世界也不过是影像构成了假有的实体,这是佛法的中心。

现在他提出来问:“如何识外实有诸法不可得耶?”他说照心外无法,这是我们把它浓缩拢来,不是唯识学家常用的话,偶然借用;这句话用的最惯的最多的是禅宗的祖师们,简化用的,把一切的真理浓缩简化,四个字:心外无法。唯识学家偶然借用一下,唯识学里的经典里头也有用到,不过不常常采用。因为唯识是同现在的科学精神一样,同应用逻辑的道理,是讲分析的,科学要解剖得很清楚,禅宗等其他的宗派是讲归纳的,提一句话简单明了,就懂了;两个指头一拿:“要不要?”我们知道你问我:要抽烟不?或者客人来,说:“哎,要不要?”晓得:我要喝不?这是禅。而这个学唯识的,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这是两个指头耶!这么比划一下是你指头在表演,拿茶也是这样,拿酒也是这样,吃冰淇淋也是这样,你这个不科学啊!讲话要清楚啊!这就是唯识精神。这个两样的。但是东西都是一个。所以现在我们借用这一句话解释。

那么他现在说:“如何识外”,除了心识以外;“实有诸法”,你讲实际物质世界这一切东西;“不可得耶?”本来也空,这是什么道理?问我们学佛法的哲学家、唯识学家。

那么,说了,举例子,答案:“外道余乘所执外法,理非有故。”

这个外道两个字不要看得那么难为情,真正的佛法所讲外道有个定义的:心外求法都叫做外道。因为佛法就是心外无法。也不是骂人的;尊重任何一个人。就是说,我们人人要都明白了自己心外无法,根本不需要另外求个道。我们人人,一切众生皆是菩萨皆是佛,在我们心外求法,自己变成了向门外走,家里有的东西向外面去找,所以叫做外道,走歪路了。不过外道也是道哦!可怜就是了。本来高雄到台北啊,快速公路三个、四个钟头就到;结果他不晓得,从花莲转了一圈,转迷了,搞了两三天才到。到是会到了,外道;不过“外”,走歪路了,可怜相、冤枉了。所以外道不一定是骂人,这个要搞清楚。尤其我们学佛的人,学佛的人胸襟是何等广大!讲了究竟既无内、也无外,无所不包。不要一听到外道,宗教信徒:“哎呦,你不同我这个,你是外道!”好像身上不粘外道气一样,小器鬼!那还叫做一个大宗教家?(应该)包罗万象的,好人要救,坏人也要救啊!对的是对的,不对的更要使他对啊!这就是宗教的精神。那么我们现在解决了“外道”这个意义。

“外道余乘”,注意呦,余乘是什么?小乘。真正的佛法,你看在《楞严经》上,佛把小乘的声闻缘觉都骂成外道,佛的训话。他老人家训话,声闻缘觉证得罗汉了,这些小小的罗汉他还是外道,心外求法,还没有透彻。你看佛的大公无私到这个程度,他的弟子们他都骂了:不对!所以他这里“外道”跟“余乘”两个并提,注意这四个字,“余乘”包括声闻缘觉,小乘的。

“外道余乘所执(的)外法,理非有故”,不但是印度当时其他的宗教哲学家们,乃至佛过世以后,佛的所谓信佛的弟子们,分了几十派。有些小乘学派的人,同现在的思想观念一样,认为物理世界是另外一个单元的,物理世界的东西、物质还是有,物质是物质。所以我们修道只要把意识心里不理外境,眼睛一闭,念头一空:你管你的有,同我没有关系。但是他承认外界还是有的。这个问题很大哦!所以唯识学上这一点,你们有些研究过唯识的特别注意。譬如说“二十四种心不相应行法”,那么唯识经常提,讲《八识规矩颂》、《百法明门论》经常提到,有二十四种的分类。譬如时间、空间(空、时);譬如势、力,比方啦,这个势。势是什么,宇宙间的动能,太阳出来、月亮出来、那个地球滚动,硬是一股力量。

你说一切唯心所造,我们假使入定了,这个太阳快要掉下去,现在已经掉到地球那一半去了,你说把它倒拉回来变成天亮,你唯心所造,你来造造看?你说我打坐起来,里头自有光明——我没有看见啊!那是你意识的境界啊!所以这二十四种心不相应行法,这个“心”不是指本体,是意识状态的心。你没有办法跟它配合,你转不动它,那还叫佛法?所以我们在这里要注意,如果这样讲起来,你那个佛法现在心理学就能做到。现在心理学道理通了,所以呀,“我心不理你,就觉得没有你。”那是你的心理状态,我还站在这里耶!你不要觉得没有我,我还是在这里耶!

所以,真正心能转物证得菩提这个道理不是妄讲啊,不是现在一般人所谓学禅啊,“嘣咚”一声开悟了。我这两天看到好几封外地青年的来信啊,都说自己大彻大悟了,要叫我印证他。我怎么认证?我也没有开悟。所以我写信答复他说:“我是个普通人,我也没有开悟,对不起喽!我也没有办法给你印证,我希望你好好做一个平淡的人就好了,恭喜你!”他又一封一封限时快信进来,非给他印证不可,最后我只好印证到字纸篓去了,这个有什么办法呢!因为我没有开悟,我没有办法给人家认证。他说他开悟了的,我还准备他给我印证差不多了!哎呀,现在青年真要命啊!多得很耶!一天到黑我看到这些来信都困扰得不得了,那叫做烦恼业力!(一笑)

所以说,“外道余乘所执(的)外法,理非有故。”现在先评论印度当时所谓外道,我们看看印度当时那些理论。你看了古人的文化你晓得,中国文化也好,西方文化也好,埃及也好、印度也好、希腊也好,这五大主流的文化,搞了半天,五千年来没有跳过古人的手心。唯物、唯心、科学发展到这里早就有了的。上古人类文化,不但是东方的中国,就是乃至埃及、希腊,早就有了的。什么唯物哲学、唯心哲学,早就有了,没有跳出古人的。现在我们看印度古代的,从佛当时开始;不是佛那个时候开始哦,几乎跟佛同时,乃至可以说比佛出世还早一点,这些理论已经有了,婆罗门教都有。那么我们现在看看:

外道所执,云何非有?”现在举例子,这个外道。这个外道包括:第一个,在印度的当时、同佛过世以后的几百年,在印度文化里头哲学思想力量非常大的,叫数论学派。我们研究印度的哲学思想史,给它挂一个头衔叫数论学派,力量很大。当然,同现在我们学科学的、学那个数理科学的人的思想一样不一样?不一样;有相同之处。专门研究数理科学、学数理的人学到最高处,也自然到了空灵的境界,就是现在的学数理的。数理最后数字没有了,是零耶!是空耶!最后也到达这个境界。但是过去的印度数论学派的最高的思想,同现在学数理科学的接近,有一些地方接近,有些不同。他们印度的数理学派,现在他的哲学理论来了,那么他们主张什么?修持不修持?一样的在打坐,都打坐的哦!在印度,那一派都修定的哦!所以差别在那里呢?就是打坐修定这个外形同现在修瑜珈、修yoga的一样,都是打坐修定,差别在什么呢?见地上,就是观点不同。

等于我们同样在打坐,有人坐起来是搞气的,认为把气打通了、身体打通了,这个道成功了。打通了,然后嘛看到道家就是认为有个婴儿,肚子里就有个婴儿了,我说糟糕!那个男人肚子大起有个婴儿,十个月怀胎,不晓得是不是像女的那么大?如果不那么大,这个孩子怎么生?很多很多。这些道理,非常有趣的。

这个数论学派我们先了解了,他们也注重修持。现在讲不是讲他们修持的方法,(是)讲他们学理上的观点。

“且数论者执我是思,受用萨埵、剌阇、答摩,所成大等二十三法。”

先解决这一句。数论学派,第一个,认为我是什么东西?有我。数论学派是怎么发现的呢?印度上古有个神仙,黄头发的。印度的民族有白种人,也有黄种,有棕色的,也有黑色的(比较黑的),好几色的人种,这个国家人的皮肤颜色有好几种。所以,在印度当时古代的这个人是金发的,黄头发就是金发,现在讲我们看外国人金发女郎,在西方认为还是最漂亮的人,应该说是漂亮了。修道成功有神通,能够知道八万劫的事情都知道;八万劫的前面,八万零一劫他不知道了。神通很大了,能够知八万劫,那是了不起的啊!所以他创立的学派叫做毗剌仙门,那么,他创立的学派。他这个学派、数论学家这个祖师爷以下,认为生命是有我的。这个“我”现在怎么看见?喏,就是我们能够思想的就是我;换句话,睡着了,那个做梦当中能够思想那个东西就是我。

哎,我们注意哟!我们在座很多同学研究西洋哲学的,这同笛卡尔所讲“我思则我存”是一样哦!西方哲学家说“我思”,因为我有思想所以我存在啊,是同一理由哦。但是你不能说西洋哲学家笛卡尔是学数论哲学派来的,这个不可以哟,不要乱扯了,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能乱讲;就是说他们的思想有相同的。他认为我能够思想这个就是我。“受用、萨埵”,你注意啊,我们佛经上也将菩萨翻成“菩提萨埵”,萨埵是梵文,不过我们佛学是四个字连起来:“菩提萨埵”,中文把它简化了,称“菩萨”。这里的萨埵不是菩提萨埵,只是萨埵,菩提是菩提。“萨埵”是什么呢?萨埵是有情。这个晓得了,我们佛经也叫做有情。

“剌阇”是什么?(这个“剌”不是“刺”字。)“剌阇”是什么?微尘,拿现在来讲等于说分子。不要把它推高了,推高了也可以讲是原子、质子、电子,这些东西,剌阇。

那么“答摩”是什么?“答摩”是痴暗,就是迷糊,糊里胡涂,文字上翻译叫痴暗,拿我们白话讲就是胡涂,是这个意思。这三种东西。他说这个生命是由这三种元素所构成的。

……他说这三样东西构成的。有情,这个有情我们做一个比较,等于我们的文化(不是完全一样,相等的)提出来,我们在《礼记》上,人——不过是讲现实的,不像他们讲的——人分两方面,情与性。譬如七情六欲谓之情,情感的。性,我们自己的传统文化,春秋战国以前儒道不分家,儒、墨、道都不分家的。这个“性”认为是至善的,人性本来至善的。那么这个“性”同“天”、“道”是合一的,包括形上、形下的,这是我们祖先们固有的文化。那么他们印度所讲的有情这个情,同我们所讲这个情差不多,也可以说几乎是同样。换句话,人有感情;这一点情,我们普通叫做感情,就是难以舍的就是这一点情。所以欲还容易断,爱也容易断,最难断除是情,情是很难断除的。

他说一切的生命的受用第一是情,这个情是一个东西。“剌阇”就是微尘,就是物质实际的、固体的、有质的,那个东西最初最初有质的。我们勉强拿现在比方,把它提高一个层次,把它这个数论学派的哲学思想提高一点来讲,等于说电子、原子。实际上它本身这个微尘只解释到这里为止,没有解释很清楚,这是我们把它提高的。至于佛法后来也说到微尘,佛法的微尘还可以分析,这是同数论学派不同。佛说的,微尘又分七种,分七分,同它又有不同,这个里头仔细讨论起来都很多的内容。所以这个数论学派认为微尘,我们现在把它提高一点,等于原子啊……

这个“答摩”呢?譬如说我们常常看到佛经里答摩,达摩祖师也是达摩,有些论也叫做达摩黎迦(ga)。答摩、达摩,音有差别的,那么当时都是翻音。这个答摩呢就是愚痴,没有智慧,普遍的,就是黑暗;相等于佛法所讲的无明,相同。但是后来佛绝不用这个名词,避免这些名词上的冲突,所以后来佛学有“无明”的出现。

他说这个“我”能够思想、能够有感情,这三个东西合拢来的;因为有这三个东西合拢来的关系,这三股力量合拢来,等于三元,拿我们西方哲学来讲,他这个“我”是三元论者,不是二元论;是三元论,三样东西这么合拢来的。

那么,“所成大等”,构成物质世界、物理世界的二十三种现象,这个“大”。那么如果再分析数论,这二十三种这个分类,你们诸位都抄过了的,这些东西(如果)一个一个来讲啊,我们现在《成唯识论》就不要讲了,专讲他的理论恐怕要搞上几个月。我们现在简略地过去,大概上名词抄了一下;实际上他每个名词的内容,都还有东西,有他的一套理论。现在,我们看《成唯识论》的本身对它的辩驳:

然大等法三事合成,是实非假,现量所得。”

这个还不是辩驳,这是数论学家、数论哲学派的理论。他说由这三个东西的元素这个动能,构成了现象界的这个大类。大类这个“大”字这个名称翻译成中文,不只佛法里头有,其他印度各种宗教、哲学学派都用的,所以我们普通翻四大(地水火风),就包括那个大类,归纳法,这个叫做“大”。他说这一些现象界的“大等法”,这些现象都是这三样东西,原动力综合起来。等于我们做豆沙包子,豆沙、面粉、白糖,三样东西合拢来、包起来的。他说“是实”,真有这个东西;这个世界上这个东西,后面真有这个东西。“非假”,不是假的。这个东西出现了,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各种现象,是现量所得。

注意哦,学唯识,所谓现量、比量、非量这三个名称是因明学里头的名词,因明的名词;换句话说,是印度逻辑学里头的名称。现量、比量、非量并不是唯识学的专有的名称,后世的唯识是拿印度的因明这个名称来,归纳、把它收纳进来,辨别这个心识的作用。所以,你不要看到这里,“哎呀,他们也讲现量。”现量这个名词在印度哲学里本来有的,佛法是归纳。所以你看了这个才晓得,释迦牟尼佛,比方,像我们的孔子一样,把上古的文化他做了归纳的整理,变成佛法。所谓十二因缘啊,这些东西都是归纳的整理,三十七道品也是归纳的整理。因为过去印度各种哲学派,有很多很多有类似的东西,他也等于孔子整理我们的文化,所谓“删诗书”,不对的把它删掉了;“定礼乐”,对的确定下来。譬如讲唯识,在印度已经讲到十一识,乃至到达十二识(十二个识),佛法把它归纳起来、裁定了,八识;后面那些多余、废话,等于包含在第八识里头,够了,这都是整理的关系。这是讲到这个“现量”名词的时候我们要知道的。

所以说,他说这些现象界的大等法,这个“大”字已经知道了,我念过去了,包括这些现象界的、物理世界的这些大类,是真实,不是假的,这个就是现量。我们看到这个世界,青的是山、绿的是水、月白风清,这些都是真实的,这是现量的境界、现量境。

这是讲数理学派的哲学的理论,唯识学家、这些大师们把它归纳起来就是这几句话,要点,要点的要点。下面加以批判:

“彼执非理。”他们认定的这个哲学思想不合逻辑。所谓“非理”,不合逻辑的,经不起推理的。“所以者何”呢?什么理由?

大等诸法多事成故,如军林等,应假非实。如何可说现量得耶?”

这个地方我们顺便你就看到因明了,所谓因明的论辩学问,能建能破。建立自己的宗旨,批驳别家的错误的观念,能建能破。但是因明的应用,有时候只破,破掉了邪见;不建,自己不建立。所以“你讲一个什么?”“我没有讲什么。”因为无我、空,用不着建立。建立一个空,已经有尾巴在那里了,也不对了;建立一个无我也不对了;在论辩上讲,所谓堕在互门,就错了。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因明论辩的方法。他说“彼执非理”,已经结论放在前面,不合理的;不合逻辑,拿现在讲法。

“大等诸法多事成故。”你看现象界的地水火风,凡是有固体实质的东西,这是“大等”。诸法,包括了一切,譬如我们看到的山、看到的石头、看到的茶、看到的水,乃至看到气候这个风、云,像阴天这个云、一颗雨,“多事成故”,它由很多的因素汇合拢来成功。换句话,佛家把这个汇合拢在佛学有个名词,叫做因缘所生,现在不用这个因缘。他是先讲他的,就是说站在你家里,再讲你家里的事,不用我家里的习惯带到你家来说;所以因缘两个字不谈,只讲他的。“大等诸法多事成故”,应该是很多的因素合拢来的呀。

譬如我们看到一坨泥巴,泥巴是粘了水,一颗一颗灰尘凝结拢来,就有泥巴;泥巴离不开水啊,很多的因素来成功的。“如军林等”,军是军,部队;林是树林。譬如说我们看部队,“哎哟!你看好伟大!”阅兵的时候,一百万人的部队,一百万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加到了一百万,合拢来(组成)这个部队,军。林,我们看原始森林,是一棵树一棵树堆起来,叫做一个森林、叫做丛林。

所以,我们看到现象界这些大类,是多事合成的,犹如军队、犹如树林一样,“应假非实”。如果把很多的人,譬如说现在到我们十一楼来一看,哦,那个课堂里很多人。有多少?一批。“哦,有一大批人。”这是我们普通的说话。这个说话,这个大批人,就包括明光法师啊,包括我的师兄老法师啊,包括大家、大家、大家……男男女女老幼合起来了,这是很明显的。所谓讲一大批人,这是假设一个名称,没有实际内容,分析了没有的,“应假非实”。

假相构合拢起来,好像有一个大批,有一个东西。可见,分开了、分析了以后,里头没有东西的,“如何可说现量得耶”?怎么讲是现量呢?他说这个是现量是讲不通的。

现量,这一个人的现量都构不成。譬如我们讲一个人,今天讲一个“人”,这个人是什么?是个名词,只代表我们这个身体,同我们身体所发生的思想、动作看不见的这一面。现在我们这个身体,他说你这个大,分析了以后,头发、眉毛、嘴巴、外形,里头五脏六腑,组合拢来一个成功。你分析了以后,头发归头发、眉毛归眉毛,哪一样是你呢?没有一样是你嘛!那么怎么样讲是现量所得呢?

这是第一个。

又,大等法若是实有,应如本事,非三合成。萨埵等三,即大等故,应如大等,亦三合成,转变非常,为例亦尔。”因明逻辑的论辩。

他再说,你说这个现象界的四大,“大等法”,假定是真实是有,“应如本事”,同它原始的功能是一样的;“非三合成”,不需要靠三样合拢来。譬如泥巴永远是泥巴,譬如水永远是水,再不要靠外面因缘凑合变拢来。实际上水也不是水,因缘变拢。我们在座的同学研究佛学,所以佛学跟他俩不同就在这里。尤其你譬如说,我们唯识学家不大承认的,我们姑且拿来很容易懂地讲,《楞严经》上讲水吧,“性水真空,性空真水,周遍法界,宁有方所,循业发现。”如果拿这个跟他们的这一个哲学思想一辩哪,那看到佛学的崇高啊,那真是崇高!看这些哲学学派,好像好可怜啊,在那里转、转了半天。那么但是你要晓得,专学哲学的啊,有趣得很哦,这个里头钻、钻。不过哲学在中国不大发达,一直到现在,现在更落魄了。因为中国的民族文化喜欢文学,不大喜欢啰啰嗦嗦,分析了又辩、辩了又论、论了再分析再辩,哎哟觉得好啰嗦。看到尾巴就晓得前面有条牛,“哦哟,那边冒烟了,哎,不要起火了吧?”这是中国人。如果讲科学,冒烟有什么关系啊?冒烟不一定起火啊,哎,研究研究看!真烧起了,哦,真的!他要求证——这是逻辑。所以现在就是讲这个逻辑的方法。

“大等法若是实有,应如本事,非三合成。”那么你所提出来的,“萨埵”,有情,有情是人的那个情感。情是个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微尘,物质那个东西是看得见摸得着,这两样了。胡涂,这个胡涂是什么东西啊?头脑还是什么?这三个东西,各有各的自体,还各有各的范围,它怎么样凑合拢来?譬如我们建筑房子,泥巴,或者三成沙石、七成水泥合拢来,构成这个墙壁。或者是四六合拢来,加上水,三样东西才构成墙壁。他说你这个三样怎么样合拢来呢?“即大等故”,你认为这三样合拢来,才变出来四大;那么这个大类、现象界里头,它的成分有这样三个东西,“应如大等,亦三合成。”他说好了,这个四大本来很明显的看到,譬如变成墙壁、泥巴,由水、由各种因素变拢来的;他说那么你们那个原始的那三个因素,譬如有情,有情也不是随便有情来的,这个情里头还有别的东西合拢来才产生情的作用啊!那个情、思想感情这个作用怎么样合拢来的?所以“转变非常”。就是说,你们说这三样东西合拢来、转变出来成一个物质的境界,又不是定力,不能确定;这个理论上论辩也不能确定,而且现象界随时变出来也不能确定,都不是永恒存在的。所以他等于说你这个话、这个理论基本上不通,站不住的。“为例亦尔”,他说只要根本上这一个理论基础你就不对,这个作例子,其它的可想而知。

那么,详细的这些东西,我们《大藏经》里收罗的,佛经当时的翻译。这就看出我们佛教,及古代的佛教的大师们,这些外道的思想《大藏经》里都有,都收罗进来了。绝不说因为我们是佛,那是外道的思想,我看都不看、翻译都不翻译;不是,都翻了,玄奘法师这些都翻了的。乃至包括《摩尼经》都翻了的,外道的经典都翻、都给他保留起来,给后来人研究。这就是佛法古代大师们的胸襟气派,你看佛菩萨们的精神,他包罗万象。你们的经典,帮你翻了。所以玄奘法师翻译的译场里头也有景教的人,就是过去的老的基督教的神父,从外国跟着过来的。那么唐太宗都派去归他管,在他的翻译场里头拿薪水,受到很好的招待,帮忙一起翻译,他们也参加了外文的翻译。完了以后玄奘法师还帮他们,把他们的经典也翻译出来,《摩尼经》什么,都有啊。那个时候的传教士,也不是牧师了,牧师是后期的了;等于老的神父,那个时候的教在唐代传过来的叫景教,老的基督教的前身;还有个祆教(音“显”),摩尼教、犹太教这些都有,这是顺便给大家带出来。

“又,三本事,各多功能。”我相信在座的中国青年恐怕听了这些论辩非常没有兴趣,除了少数学逻辑、学哲学的同学还愿意听听。我相信一般人,因为我的习惯,从小也不大喜欢看,不过后来为了教别人,自己不能不下功夫了。因为我的个性也喜欢文学化的:“哎,东边冒烟,西边出火了!”“哎,大概就是这样,差不多。”酱油跟醋两个颜色也差不多;再不然酱油里头加一点醋,那个味道特别好哈!就是那么含糊的,这就是中国。所以你们晓得吧?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不同的重点在这里。所以你看外国同学来听一个课讲什么,他一定打破砂锅问到底。你说“东边冒烟,西边一定出火了”,他说这个瞎扯,这个不一定的啊,不能讲一定啊!

现在我们再看一下,样本事就是有情、微尘、痴暗,这三本事各种功能,“体亦应多”。譬如感情,感情有多方面的发展;微尘是物质,物质有各种物质的元素,所以它各多功能,体也应多,原来的那个体段、本体也应该这样。

“能体一故,三体既遍,一处变时,余亦应尔,体无别故。”那么好了,基本上你这三种合拢来,每一个东西都有很多方面的作用;能变之体只有一个。那么你又讲三样,这三头,等于一个政治的体制,三个人集体领导,究竟谁做主呢?三个人都做主……

 (2008年6月6日雨辰听校,2011-09-11玉树临风三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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